存轩辕剑的粮-不混圈,自high,(游戏)朝云角色粉
 
 

[轩辕剑汉之云][游戏朝云/暮云]谁谓河广[中]

太长了又快到两万字,只好又分了中和下。

  上篇点这里:一篇游戏朝云人设在电视剧背景中的故事。游戏里的朝云是个好哥哥,也有智商,他在电视剧背景中定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。

  

继续把一摊乐高积木拆完再拼起来的私设。

  1.横艾回归游戏人设,喜欢丞相。她得偿心愿,和丞相在一起,在飞羽过家家玩耍。横艾对待轩辕剑的态度是等待他们兄弟这一世自然死亡,再拿剑回去交差,天界不差这几天(天上一天人间十年,不知道电视剧里天界和横艾急个啥)。赤衣为了尽快帮紫衣拿轩辕剑,很积极地攒动兄弟相杀。横艾也因此和赤衣反目,力保兄弟两人性命(丞相北伐打仗还要用焉逢)。

  2.飞羽挂掉强梧、游兆、商横、昭阳四人。强梧不复活了,电视剧里什么牛鬼蛇神。

  3.心魔让我很怨念,好不容易黑化了,结果什么坏事都没做,只是来打嘴炮和表情包吗?不行,我得让他干点什么,才对得起大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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谁谓河广(中)

8


  剑气极不稳定,长途奔袭消耗得更多,朝云刚赶至骁月地界,骤然气息难以为继,狼狈跌落在无人的涧谷中。好在剑气护体,倒也没有擦伤皮肉。


  体内剑气乱窜,朝云明白需得调息才能继续御气而行,他坐起身运功时,怀中那面镜子滚落出来。


  铜铸的护心圆镜,刚才就是它,向暮云传达了紫衣的求救讯号。朝云想到暮云说:御赐的宝贝,义兄给了他许多个,家中,练剑场都有。时时照衣冠,以镜鉴忠白——暮云脸上毫无伪痕的单纯神色,恐怕也从来不知道它们真正的用途是什么。


  紫衣,你就是这样监视暮云的吗?他为你所控,听你吩咐。感念你的恩义,一直在想着该如何报偿。你,你竟然利用他——


  朝云想到那日暮云把护心镜送给自己当见面礼时的情形,内心涌现撕裂的痛苦。


  无论暮云是听了紫衣的怂恿,还是他碰巧送了这个东西,都是不知情的。如果暮云和紫衣串通一伙,又怎么会在知道紫衣被袭击时,产生那么真实的震惊与狂怒情绪?如果暮云和紫衣联手来对付自己和飞羽,又怎么可能让自己安然在寒山寺呆了那么多天,又毫无阻拦地放自己下江陵。


  朝云心想:飞羽的行刺计划,如果真因为这面祟物泄露,导致端蒙他们身陷极大危险中,那么,都是自己的错。


  是自己的错,太大意了。他早听过横艾分析紫衣有洞察人心之能,以为不和紫衣接触就能躲过。却没有仔细检查暮云带过来的东西,现在想来,朝云的心头涌上一阵阵后怕,谁知道紫衣在暮云的府上,安置了多少眼线?谁知道紫衣对暮云的行踪,是如何拿捏掌控?


  更甚,要是紫衣在暮云不知情的情况下,在送的东西里投毒下蛊,依紫衣的手段要做瞒过暮云也不是难事,自己是不是已经死过八百回了?


  朝云一边调息一边想,是自己的错,还是低估了敌人。分明应该更早发现问题,及时阻止端蒙他们去行刺,以保存战力为最优先选择。他当时内心未尝没有一丝不安,却沉溺在重认弟弟后的温情喜悦中,把那缕忧虑轻轻放过。


  身为尧汉的焉逢,他丢失了战士警觉,麻痹自己,疏忽大意。


  身为飞羽的首领,他承诺端蒙,把最为棘手的暮云带走,不让他掺和进刺杀事宜中,自己却拦不住暮云的剑气,没能遵守诺言,能力不够,是自己太弱。


  如果早有准备,他还是能拖住暮云一会儿。却因为一时心软,被质问得头脑空白,让对方顺利离去。


  是自己的错,他是飞羽的罪人,尧汉的罪人。这种事情,在言官史册中,口诛笔伐,遗臭万年——


  朝云摇摇头,个人荣辱又算得了什么。战友的性命,尧汉的国家利益,都更加重要。


  如果骁月早有准备,飞羽的战友这一去自是凶多吉少,他们的性命岌岌可危。飞羽十杰,都是千中挑一,尧汉无比珍贵的战力,伤亡一人都非常可惜。被一起重创,将是尧汉极大的损失。


  他必须尽快调息好,振作起来,去援救他们。


  暮云是个善良的孩子,不愿意杀人,可是紫衣那个心机深沉的家伙,不知会如何怂恿。


  镜面忽然又发出萤润的蓝光,现出了水波一般的镜像,这一看之下,朝云刚调息好的剑气,几乎再次作乱,险些走火入魔。


  金墉台大殿中,国宴最高规格的奢华宴席,瓜果珍馐已经碎落满地,宫人侍从也作鸟兽四散。


  御座上的骁月皇帝面无表情,状若无魂。身侧是铜雀尊者。紫衣奉左为尊,赤衣侍立一旁。


  青衣,乌衣和黄衣,拦在大殿出口,与飞羽诸将打得难分难解。


  离骁月皇帝最近的丹墀下,横艾和端蒙作舞女打扮。想来这也是行刺计划中的一环,朝云不知此节。还好端蒙没有把太详细的计划告诉自己,扮作舞女,才能瞒天过海,近乎得手。


  朝云眼神一黯:端蒙是优秀的领导,如果那晚上她没有来找自己,从地牢密道通往金墉台的布置,就不会失效,他们也能全身而退了吧?


  端蒙的弯月刀在骁月皇帝的脖颈上划过,软绵绵倒下的竟然是根木头,她不由得大惊失色,明白飞羽已然中伏。


  横艾趁势攻向一旁紫衣,却被赤衣以琵琶乐音阻隔。两位天界仙子别有深意对视,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退让的缠斗意图。


  ——姐姐,你非要帮那公羊朔的北伐大业?


  ——妹妹,你非要扶植商睿的野心宏图?


  ——各助情郎,各凭本事。


  ——我们换个开阔地方动手,免得在这些凡人面前露馅。


  两位仙子水袖长挥,一起消失在金銮殿上。


  端蒙见赤衣被横艾带走,其余尊者又和飞羽其余战士在缠斗。离她最近的玉阶墀下,剩着个孤零零的紫衣,侍卫在刚才也已被杀得七零八落。


  端蒙不由得心念电转:虽然骁月皇帝是假的,但这个紫衣尊者,应该不会是假的了吧。这次任务失败,没能刺杀骁月皇帝,本该立刻撤退保全战力。可是如能兵行险着,杀掉紫衣亲王,也聊胜于无。


  此刻,飞羽诸人对战铜雀三位尊者,渐渐占了上风:徒维巧妙用悬丝封住了大殿门口,阻拦了外面的千万禁军。此刻金銮殿中,剩下了——


  三位铜雀尊者:青衣,乌衣,黄衣。


  七位飞羽战士:游兆,强梧,徒维,商横,昭阳,祝犁,尚章。


  端蒙眼神一亮,尚有胜算,决心变计行刺紫衣。


  紫衣在刚才已经受了伤。飞羽第一波不要命的杀招,祝犁放出了机关弹,炸得大殿上人仰马翻。紫衣就是在那时被波及到,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口血。并用这副病恹恹的尊荣,传音乞求暮云前来救援。


  端蒙立刻折身反跃,弯月刀朝着紫衣掷去。


  朝云从镜中看到她的判断,心中剧震,几乎想打破这面镜子冲进去大喊:冒进了!情报有误,紫衣他不是寻常人,有非常手段!会吃亏的!


  忽然间,镜面中的紫衣,明明白白朝着朝云的方向,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。那双眼睛仿佛在对他说:就算你知道,又有什么用?


  朝云冷汗淋淋,一拳捶打在地上,他强撑着压下翻涌的剑气,艰难站起身,重新运使出御风而行的剑气。紫衣开启镜中传递影像,是为了羞辱他,宣告胜利。但是对于朝云来说,能凭借这个看到战友情况,虽然惨痛,也必须好好利用,争取想出对策!


  端蒙素闻紫衣不会武功,也不会法力。看他嘴唇黑紫,颧骨发青,病恹恹的模样,觉得这个骁月亲王身体这么差,一定挡不住这一刀的威力。


  然而就在她的刀锋要甩上对方脖颈时,一道雪白剑光忽然震飞了她的赤红弯月刀。


  白衣尊者徐暮云,化作剑气之身赶至殿中,降落拦在紫衣面前。他甚至连封日冥泉剑都没来得及携带。然而剑气之威,却自发从身上涌现。


  “休得伤我义兄!”


  端蒙被那一击反震倒地,震悚道:“白衣你怎么——!不好!”


  她那声惊叫被飞羽其余人听到,讶然回望,发现大殿上忽然多出来的——铜雀最强尊者白衣徐暮云。


  徐暮云的手中没拿兵刃,竟直接从桌上撕了一条装饰所用布条,灌注剑气,一圈一圈地盘成尖锥形。剑气将他身上衣衫吹得猎猎作响,两个宽大的袖子鼓荡成筒状。


  活下来的人很多年后都不能忘记这样一幅景象,是他们一生为数不多,直面“恐惧”的时刻。


  而端蒙那声“不好”里更深的一层意思,在生死攸关时刻,这些菁英战士却能领悟。焉逢说好引走白衣,却为何会放白衣前来?


  但暮云并不想真的跟飞羽动手。他只是前来营救义兄。一望之下,见紫衣果然唇边带血,心中焦虑道:“义兄!请跟我离开这里!”


  紫衣心中一喜,刚才他故意不躲闪端蒙的突袭,就是感应到了暮云的剑气。此刻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——


  “多谢暮云来得及时。”紫衣咳嗽着,对暮云严肃道:“为兄伤势无碍。你快协助管轼,久悠,韩龙他们,拿下这帮不知好歹的刺客!”


  暮云知道自己身为铜雀白衣,应对此事天经地义。但情感上又不愿与哥哥的战友们动手,仗着以前紫衣对自己那点宠爱,记取他承诺过可以不理会朝堂这边的事,硬着头皮道:“义兄,我可不可以不管?先送您去疗伤吧?”


  暮云也明白自己这话还是挺不知分寸的,但他从小被义兄宠惯了,有时候一些稍稍过分的要求,对方也能接受,便试探着底线。


  紫衣这次是真的被噎咳嗽了,低下头,眼中闪过一丝无人得见的狠戾:暮云啊暮云,你这毫无国别认同感,只在乎亲近之人的毛病,真是灌输的一大失策。


  紫衣缓缓抬起头,表情恢复肃穆,语重心长道:“暮云,你可以不管朝廷大事。但铜雀的命,总得管吧。别让他们伤了。”


  青衣,乌衣,黄衣,应对飞羽其余之人,渐落下风。白衣一前来,飞羽诸人更是背水一战,明白难有退路。发挥出十二分的血勇。眼见就要伤到久悠和管轼这两位不擅近身战的术师。


  暮云顾惜铜雀之人性命,挥动剑气,上前拦在铜雀和飞羽之间,加入战团,本来胶着的形势立刻逆转。


  暮云屡屡以剑气击打在相斗双方兵刃上,却并不攻击他们的要害,只以击退为原则,确保飞羽不伤到铜雀的同伴。


  他想起朝云在寒山寺中说:不会伤害会在战场上成为骁月士兵的孩子。并十分感谢自己。暮云觉得,和那时候的哥哥的期望一样,才是正确的。


  暮云讨厌飞羽行刺,不懂为什么救了骁月的小孩的兄长,却要谋划杀骁月的皇帝。


  暮云讨厌杀人,所以他也不会去杀飞羽,只想把他们赶走,赶得远远的,再也不敢贸然前来。


  几个回合招老,端蒙和飞羽诸将看出了暮云的纵容意图,本以为要死战此地,她大声道:“任务变更,以撤退为最优先!”


  商横道:“你们围过来,助我开启传送阵法。”


  祝犁大惊道:“可那消耗实在太大了。”


  端蒙权衡利弊,沉道:“结阵,护卫商横!”


  强梧,游兆,昭阳在最外围,直缨乌衣,青衣和黄衣的锋芒,尚章,端蒙和徒维,合力抵挡着白衣不致命却并不好对付的迅猛剑气。


  紫衣眼神一冷,他也看出了暮云的消极应战态度,这可不是他好不容易筹谋的结果。


  这些年他在暮云体内布下一个心魔,一直舍不得用。但是暮云感情上的软弱,令他看清了一件事:感情是无用之物。


  他对暮云多少年倾心教导,本想让对方完全俯首帖耳,可是半路冒出一个亲生哥哥,相处十几日,就对暮云产生了足以抗衡他的影响,让暮云在这种关键场合,居然也想着试探自己底线,真是太令他失望了。


  况且,虽然不确定活下来的意识是谁。如果没缘分,不是暮云的意识,为了轩辕剑,也必须接受那个结果。如果有缘分,暮云成为永生的轩辕剑灵。伴在他身边。待到那时,尘世间一切都与暮云无关,何必给他留下那么多人类的情感?


  心魔,正是使用的大好时候——


  9


  朝云好不容易赶至洛城外围,借着镜中他也看得清楚,见暮云并没有露出真正的杀招,松了口气。他自然相信弟弟是善良的,还是那个给小兔子包扎后腿,拦着不让割奶浆草的暮云。他唯一担心的就是紫衣趁机作祟,但从镜子里也没看到紫衣对暮云耳提面命。


  只是,在他飞到骁月皇城上空时,镜中光芒一闪,最后看到紫衣水袖一盖,把镜中传递的影像给截断了。


  紫衣自然不能让朝云看到,操作心魔的种种动作。紫衣暗暗在袖中操纵着草人,宽大紫袖下面冒出一缕缕诡异的黑烟,但是大殿上其余人沉浸在战斗中,没有人发现。


  不知为何,朝云心中闪过一丝不安。


  他往下看去,洛城已经全军集结,严阵以待的地面禁军在御剑空中的朝云眼中,缩小得像一群蚂蚁,然而那阵仗还是令他神经紧绷——这么多人,即便飞羽杀出了金墉台,在万军包围中,也会很快被碾压成碎片。


  刚才镜面最后传过来的影像中,商横被围在战友最中间布阵,余下七人,对抗三位铜雀尊者和未尽全力的暮云,商横的法术蓄力已经到一半了,万万不能被打断。


  朝云直接化身剑气,一阵风似的,落入了金墉台的主殿中。


  待他落下化成人形,站在金墉台主殿中,眼瞳猛然缩小,浑身恶寒——


  猩红的血喷洒得到处都是,汩汩流淌,从高大的台阶一直流下沾湿了他的靴帮。


  本来应该是喧嚣的,有滴血声,有嘈杂的兵刃声;但又是安静的,战斗刚刚结束。结束得那样干净利落。


  大殿中静悄悄的,铜雀其余尊者,都离开了这里。


  刚落下的瞬间,朝云只来得及看清最后一幕景象——


  暮云使出威力巨大的剑气,朝着飞羽诸人轰击。


  游兆、强梧和昭阳,奋勇挡在了那道剑气之前,商横的传送阵同时完成,发出蓝盈盈的光芒。把传送阵内脸色煞白的端蒙,徒维,尚章和祝犁,送走了。


  阵内的四双眼睛在离开的那一瞬间,最后看着刚化身剑气赶到的朝云,就像是八道冰一般的利箭,扎在他的身上。


  正殿中央,一个诡异的圆形血阵外围,倒着四具新鲜的尸首。围成一个护持的框形。


  他们血污满脸,仅凭身形和手中的兵刃,朝云也不用思考就能认出各自是谁,骤然眼前发黑,呼吸停滞,像是有拳头在狠狠捣入他的心头。


  昭阳是出色的剑客,收招时总是温柔地先把剑尖方向转朝己方。此刻他剑刃外翻,死前还未刺到敌人就被毙命。


  游兆的长枪的煞烈之威,寻常人难缨锋芒,即便朝云也不会选择正面硬接这虎威枪。这时,却是以正面冲握的持枪姿势倒下。


  商横是法师出身,曾被尚章等调皮孩子起哄扒衣冠,却也露出均亭肌肉,不输战士。可是此刻他手持法杖的那只手臂,已经完全被法术反噬烧得焦黑。


  强梧自从有了剑气之臂加持,弓术如虎添翼,化出的羽箭能收发自如。而此刻,他那只剑气手臂,化作了一支巨大的箭头,却被残忍折断。


  四具无声的尸体,都睁着血红的双眼。


  朝云没有来得及给战友合上眼睛,并不是把他们眼皮盖上,战友就能瞑目。


  毕竟他们死前,遭遇了双重的绝望。正面去抵挡铜雀内最恐怖的白衣剑气,是一重绝望,他们倒下时,最后看到那个为了私人感情,不但不参与行动,还违背承诺把弟弟放回来杀人的飞羽领导者,是第二重绝望。


  朝云站在明黄色的丹墀下,台阶有九层,最上面一层是白玉台阶,那白玉的台阶上,站着的玉面修罗,白衣白发,蕴满剑气的白布条,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沾染血迹。


  剑气能做到,不需近身,丈远之外,劈岩裂地。取人性命,挫骨扬灰。这就是力量。


  强梧游兆他们都是千里挑一的人中龙凤,奋武了一生,依然死在泥沼血尘里。而拥有那种天生威力的,他的弟弟,甚至手上不需要沾一点血迹。


  虽然朝云也是那种力量的拥有者,可在那一刻,他第一次希望,自己也是个凡夫,能以同样的衣冠濯血的狼狈姿势,死在这里,死在战友中间。


  小时候在军营里,朝云曾不慎剑气失控,伤到过同僚。其实他的剑气威力,并没有太大破坏性,饶是如此,也有人叫他小怪物,新朋友都不敢与他玩耍。


  直到遇到了严鹏,不计较,也不怕他,成为朋友……子君,原来这就是我最后回报你的方式。


  朝云就那样直勾勾仰着头看着暮云,眼睛发红,双眼涣散地看着,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,他们还是要在敌我分明的战场上见面。他本来想把他带走,失败了,不但没有把弟弟带出泥沼,反而自己陷进去了——


  暮云一步步往台阶下走,他的表情很奇怪,是一种朝云从未见过的,冷漠,嘲弄,又目中无人的神情,让朝云心头迅速疑惑起来。


  走到台阶下,他歪着头,用暮云最真诚的声音,轻柔说道:“哥哥,你鞋子脏了,不好看。”


  朝云遍体发寒后退一步,颤声道:“你是谁……”话音未落,朝云忽然意识到什么,猛然上前握住对方双肩,暮云也没躲,只是用一双清凌凌,却毫无温度的瞳孔看着他。


  “你把暮云还给我!”朝云吼道:“你是谁?紫衣?你用这种手段捣鬼,你很得意吗!暮云最讨厌这些事情,最讨厌杀人,他是来救你的,为了你千里驰援,你却监视他,还杀了他们——”


  “哥哥,”暮云慢条斯理地拨开朝云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:“你干嘛说别人的事。我可不高兴。我一不高兴就想杀人,但我又舍不得杀哥哥,就像我舍不得杀那只来偷鸡的小黄鼠狼。可是父亲和你对我说,偷鸡是不对,还是把黄鼠狼杀了。”


  他边说,朝云内心就一点点在流血,这家伙既然知道小时候的事情,就证明并非别人伪装,的确是他弟弟的身体和记忆。但这种说话时的嘲弄腔调,和蕴含的冰冷意味,绝对不是暮云正常的举止。


  暮云继续道:“偷鸡都该杀,偷国的这几条黄鼠狼,我杀了就杀了,你又生什么气呢。”


  朝云心中狠狠一抖,两军阵前各为生死,战死沙场虽死犹荣,各为其主并没有什么好指摘。这和当初在地宫里,暮云原谅飞羽杀张晗是一样的道理。如果暮云真的是执行铜雀责任,杀死了飞羽,朝云心中虽然痛苦,也只是想和战友们死在这里,或者活着回去领受罪罚。


  但这个暮云漠视生命的轻蔑口吻,才是最不正常的。飞羽的战友们,难保不是死于这种不正常之下。


  一定是背后有人捣鬼,否则一个好好的人,一夜之间,怎么会性情大变,变得根本不像他。多半是那个紫衣,可惜紫衣现在不在这里。朝云内心又是阵阵怒火灼烧。


  如果头脑清醒时,朝云还能分析着留在此地有没有转圜机会的可能性,但现在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无法集中注意力去思考那些事情。他全部的理智和精神都用来克制自己不要崩溃。害怕自己一崩溃,这个不正常的家伙,会变本加厉祸害他弟弟,做出什么更无法挽回的事情。


  “我生气,是因为你病了--我要给你治!”朝云铁青着脸,把暮云拉过来,用力度很小的剑气击打在对方四肢穴位上。一下子禁锢住了暮云动惮不得。


  “你什么时候!”暮云脸色大变,忽然间又可怜巴巴地盯着朝云,软声道:“哥哥,放开我。”


  剑气流动太大,一定会被对方提前警惕,但是如果只是细小的剑气,在他们周身都缠绕着无数剑气细流的干扰下,并不容易察觉。这种细小剑气如果汇聚在一点上,足以堪当点穴所需要的力度。


  这是朝云想到的暮云给他刮胡子时,自己并不能准确分辨脸上的温度究竟是剑气,还是手指的温度,所受到的启发。


  “先把我的暮云还给我!”朝云努力望进对方眼眸深处,他看到别无二致熟悉的清澈瞳孔,反映出的只有自己的倒影。他一边抓住这个家伙的手,施展御剑气之术,带着对方离开了金墉台。


  在朝云花费所有的精力,禁锢住那个占据他弟弟身体的魔鬼,带离金墉台时,回头看了一眼尸体零落的大殿:


  八只死不瞑目的血红眼睛,在此后所有的夜晚,占据他所有梦魇,让他再也不曾得到过一刻安宁。他强迫自己,在呼啸的剑气狂澜间,心里默念出后半句话:


  等救回了弟弟,我就回尧汉领死,把命还给飞羽。


  替他把命,还给你们。


  10


  朝云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剑气,只想跑得越远越好,他不知道自己是在逃追兵,逃骁月的搜捕,还是逃金墉台上那四具血迹斑斑的尸体。


  待剑气重新化为人降落时,发现竟然一口气带着暮云跑到了长江边。


  朝云筋疲力尽倒在野滩淤泥中,却还是不忘继续以细小的剑气,加固对方穴道上的禁锢力道。


  其实以暮云的剑气,要鱼死网破地冲破束缚,并不是特别难的事情。但他只是睁着一双看似纯真的眼睛,看着倒在淤滩里,几乎睁不开眼睛的朝云。盘算着该如何引出朝云的心魔,把朝云变得和他一样。


  忽然间暮云面色狰狞,自言自语顿道:“你回去!”


  朝云一个激灵坐起来,盯着暮云沉道:“你在跟谁说话?”


  “在跟你说话啊。”暮云慢条斯理道:“你不回去吗?哦,我忘了,尧汉估计不欢迎你呢,飞羽一半死一半伤,只有你一人活得好好的。”


  “别想激怒我--”朝云跃起身,仔细盯着暮云看,深深看进他的眼睛里:“暮云!你听到吗?我会救你!我一定会从这家伙手中救你!你等等我!”


  “救?”暮云神色一变,脸上又露出了不屑的嘲讽大笑:“那个废物徐暮云的意识,已经死了!哥啊,我不好吗?我可比他强多了。我可不会瞻前顾后,也不会软弱可欺。明明不愿意打打杀杀,又偏偏加入铜雀;明明想要好好孝顺义父,却又总是别别扭扭连句软话都不会讲;明明发誓了给师父报仇,又被人三言两语说服了;明明想跟你走,又放不下义兄的恩情--我不会,义兄让我杀飞羽,那就痛快杀了。你要带我走,我跟你走就是了。这样就不会为难,你说,我是不是很聪明啊,哥。”


  朝云咬牙切齿,用全部的精神克制住双手不去掐死这家伙,那是暮云的身体……他内心混乱,想办法把这个性情大变的弟弟治回正常,可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治。


  他此刻应该回尧汉禀报任务失败,自请罪罚。可是他不能把这个不正常的弟弟一起带去,一定会被愤怒的飞羽诸人给杀死。但更不能把暮云留下,谁知道这个说话刻薄,手段狠厉的心魔,会拿弟弟的身体又做出什么事情。


  尧汉罪人,骁月逃犯……看来,他只有先带着暮云乘船顺流而下,暂避于嘉陵江下游,从湘楚往江淮一带躲去,又闻楚地多鬼神压胜的巫蛊之术,说不定能拔除这股邪祟。


  这是自己责无旁贷之事。


  11


  朝云在渡口找到一条凌风舸,轻便的船身,顺水漂流时,能激水如箭。舱内坐三四人不算狭小。


  江晦明,灯凌乱,人羁旅。


  凌风舸顺流而下,轻舟一日能航百里,经过巴巫峡,嘉陵江水。朝云也找了楚地、云梦大泽的巫医行诊,却收效甚微,难解决这种心魔占据身体的局面。


  即便最德高望重的巫酋,也只是叹息着摇头,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心病还须心药医。


  朝云在心魔嘲弄而不屑的目光中,继续带着人乘船驶向下游。


  途经苍梧地界,来到江淮。在这里江水分为许多支流,构成蛛网形的泽地,处处舟楫临水。人烟愈发稠密,吴侬小调不绝于耳。岸边和数百年前别无二致的吴越浣纱女,抖开一段段雪白的轻纱。


  这个烟笼寒水之处,后世另一个名字传颂更广。


  江南。


  船舱内,朝云都用细小剑气禁锢住暮云。其实暮云早已挣脱那些剑气,但癖习顽劣,只是一味假装。但不久后朝云也发现了这是无用功,索性放弃了。改成另一种层次的较量——


  “我恨你。你知不知道?”暮云抱臂坐在船头,斜眉微微挑起,江风吹起他飘逸的白发,回过头,嘲弄地瞥着船舱内坐得沉默如岩的兄长。


  朝云闭目调息打坐,只是不答,也不对话。


  暮云自顾自地,一边打开酒盅,“我恨你,因为你懦弱。”他忽然又抖了抖,瞪着双眼,表情逐渐由愉悦变为咬牙切齿,“哟,不准?不敢?我偏要都替你说出来——”


  朝云手中一道剑气指风,打在酒盅盖子上,把它重新击回原位。


  “话,你随便乱说。酒,喝多了伤他的身体,我不许。”


  朝云其实不确定从这个心魔口中,得到的是真实,还是被他扭曲加油添醋过的答案,所以在心魔每每挑衅和讽刺的言语中,都从不为所动。对方很想激怒他,只要不相信心魔说的话,那么朝云就能保持心态,无动于衷。


  可是有时候,他又觉得,有些答案,可能是真的。那来自于一种奇异的心理感应,像是刚才,他看到心魔的踟蹰和对抗,不似作伪。弟弟的确嫌弃过他懦弱,此刻因嫌弃他懦弱而羞愧的心态,才真切让他感受得到。


  于是朝云温柔笑了起来,道:“暮云,你听得到的吧,我当年是个懦夫。你没有说错。你也没有怪错。所以没关系。说出来,很好。”


  是真是假,用心分辨,只要能在那吉光片羽中,确认着暮云意识虽然微弱,却还未消失的事实。那么朝云就会继续和心魔虚与委蛇,慢慢煎熬较量。


  心魔感觉到内心那个可怜的灵魂,慢慢平静下去。哼了一声,却也不去喝酒,改捡起甲板上的小鱼篓,伸到水里滔玩,暗地里使出剑气,把附近的鱼震晕,满意地用鱼篓舀上来。


  “不知道剑气可以震多远的鱼?水底会有龙鼈吗?那边的渔船很丑,真想把桅杆轰掉——”


  朝云终于睁开眼睛,沉声道:“与其考虑怎么轰人家桅杆,不如告诉我,头发怎么变白的?”


  要是真轰起来,朝云不见得拦得住那股剑气的力量。那么,他就换个方式,解除这个心魔的无聊。想起当初没来得及问下去的问题,应该有一段故事,能转移注意力。


  朝云果然猜对了,心魔眼神一下子就亮了起来,仿佛看到了一桌美味佳肴。亮得有些让人害怕。


  “因为——”忽然间他喉咙像被什么锁住,紫涨着脸,感受到体内徐暮云的灵魂疯狂的制止和近乎癫狂的哭泣——“不能说?”那张漂亮的脸上,表情变得愈发凶狠:“咳咳,偏要说——!痛了?受不了就去死啊——为什么还不死!?”他艰难地喘着气,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,却也伴随着扭曲的快感:“剑气——发作——染白——头发——杀了——娘亲——”


  心魔满头大汗,似从水里捞起一般,虽然没有力气再说一个字,却带着胜利者的挑衅微笑。他知道朝云不会怀疑,是真是假,对方一直能分辨。


  这次震动内心那个暮云真正灵魂太大,不顾一切地与自己抢夺掌控权,但并没有成功,只靠痛苦的意志,是无法胜过的。心魔享受这种稳操胜券的挑战争夺感,尤其是自己还能给那个灵魂带去更粉碎性折磨的同时,把他压下去,服服帖帖。


  心魔露出了愉悦的微笑。


  朝云表情如一张白纸,轻轻被水风一吹就会碎。他眼中蕴满泪水,半张开口,却似什么都说不出。他伸出头钻到舱外,眼眶通红,更仔细地与那个顶着暮云脸庞的心魔对视,望着对方脸上的扭曲表情,实在忍不住,一把攥过对方衣领——


  “不要用他的脸笑了!”


  朝云看着那笑容,五脏俱焚,知道是心魔作祟,可是又不能打一拳,伤到弟弟。


  心魔脸色依然扭曲着,一边嘴边近乎恶意笑着,眼中却流下,属于暮云的滚滚泪水。


  半笑半哭,弟弟这副诡异又悲惨的表情,深深冲击着朝云的心。


  他用没有攥住对方衣领的另一只手,把弟弟的身体环住,靠在肩头,这样眼角的余光就看不到那扭曲的笑容,只看得到眼角的泪光,哽咽着宽慰道:“不要哭,暮云,剑气发作控制不了的,母亲不会怪你的,哥哥也不会怪你的。你如果听得到,就不要责备自己,不要哭了。”


  “真是个深情重意的好哥哥。”心魔感受着体内那虚弱的灵魂在无助绝望的挣扎,心头翻涌着阵阵扭曲的快感,就像吃到了最美味的珍馐。“杀了战友没关系,杀了母亲没关系,是不是,杀了你——也——”


  然而心魔挥出去击打近在咫尺的朝云胸前的手中,剑气悉数消失了,根本使不出来。朝云维持着刚才搂住他的姿势,并没有丝毫防备或躲避,平静指出一个事实:“这种事,他一直能阻止。而且你没意识到吗?他的力量,在变强。”


  每一次借心魔之口破除阴霾,每解开一次心结,都是在增强暮云原本的灵魂。


  朝云能感觉得到,在强烈的悲伤之后,那灵魂逐渐平静下去,愈发沉厚。


  “为什么,这种事都——”心魔本来以为找到越痛苦的事,就像是越锋利的刀,能插入暮云灵魂深处,逐渐把他撕裂成碎片,最后慢慢消亡。可是为什么,哪怕被割得遍体鳞伤,那个暮云的灵魂都没有消失,甚至不知不觉间,开始渐渐同自己分庭抗礼。


  竹蓬船舱中有一盏豆灯,随着水流轻晃,明灭不定。


  朝云继续道:“因为,真正磊落的好儿郎,无论跌进多黑的深渊里,都能重新走出来。暮云,我相信你,你一定能做到。”


  浪头打来,船身晃动,江水趋于平缓,波澜很小,更像慈爱的母亲晃着摇篮。


  心魔忽然表情一变,从扭曲张狂的笑,变得柔情四溢,本来击打在朝云的胸前的手,却好似滑腻的手,轻轻往他脖颈抚去——


  “呵呵,磊落?”他忽然紧紧揪住自己心脏,但是这次阻碍的力度却没有那么理直气壮,让他的另一只手,得以继续在朝云脖颈处逡巡。


  朝云总是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,心魔索性把冰凉的手伸入围巾里,用指甲轻轻挑出一道白痕:“那你要不要听听,磊落的好儿郎在沐浴时,是用怎样的声音叫哥哥的?”


  那一瞬间,心魔露出一抹笑意,他摸到了围巾下面的汗。


  12


  红色的旧围巾,上面描绣着皇甫二字,是母亲给他做的。当年也给暮云做过一条白色的。


  朝云第一次上战场时,脖颈受伤,令他从此对要害总有些阴影,就一直戴着母亲做给他的围巾,尽管并非防御铠甲,但心理上也聊以慰藉。


  此刻他被对方一探一挑,近乎触电受惊般地推开了怀里的人,头遥得像拨浪鼓一样:“你胡说的事情还少了!”


  朝云都没有看着对方说话,更像是说给自己听。


  心魔嘲讽地大笑起来,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武器,体内暮云的灵魂也一反常态地蜷缩起来,似乎要把自我意识深深埋葬。


  这两兄弟,面对要紧的大事,反倒是一个冷静从容按部就班地分析,一个拼死反抗再痛苦也不屈服。


  但此刻就是这样一句暧昧亲昵的话语,反倒害得一个想也没想断然矢口否定,一个恨不得掐熄了意识沉沉睡去。


  心魔旗开得胜,当然要乘胜追击。希望这样的再来一两次,彻底把体内那个徐暮云残留的灵魂毁去,毁于他的自我厌弃中。这和所有的罪孽感都不一样。


  ——我杀了母亲是完全错误之事,日日夜夜为这种事遭受良心折磨,为了母亲的期望,我要清醒活在这世上赎罪。做一个对得起她的人。


  所以会伤痕累累依然拼死反抗,争夺意识主权。


  ——我因为软弱和移情,竟然会喜欢自己亲生同胞兄长,并从中获得快感,这种事无法饶恕,是我一个人的错,不配活在这世上。


  所以恨不得消失,好让这种自己无法控制的感情也随之埋葬。


  心魔往前靠了一步,朝云坐在甲板上,下意识往后一退,他本来就坐在门帘边,这一后退就进了船舱里。


  凌风舸不大,并排躺只能躺两三人,舱顶也不高,坐着进去没法站起身。


  朝云坐在自己床榻,对方也掀帘子进来坐在对面。朝云转过身去,不让目光接触到。便听到心魔又以暮云明朗的声线,哼道:“你居然怕我。”


  朝云认定刚才都是心魔在瞎编,虽然心底有隐约的蛛丝马迹,但根本不愿去想,又恢复了冷静澹然的语调:“怕胡话听多了,耳朵起茧。”


  “你这样,我就伤心了。哥哥。”心魔坐在另一边榻上,露出了悠然的笑容,那张暮云的脸,看上去是如此真纯:“该从哪里说起呢?从小时候说起好了。”


  朝云不理会心魔,任由他说,反正这几天听胡言乱语多了,却在他第一句出口时就后悔,那并非妄言。


  “哥哥。你扮相公,我扮娘子,你还给我编花环,不许我摘下来。我就听你的。我和你,玩拜堂,玩成亲,滚在地上。你亲我的脸,说比小姑娘都漂亮。”


  “四五岁的事情记那么清楚。”年幼不懂事,朝云脸上有些发烧。


  “我这傻瓜啊。”心魔眼神中闪过一丝孤狠,也是在对内心徐暮云的灵魂恶狠狠道:“离了家也记着。到十四岁那年。夜里梦到你,长得和我一般高。你在梦里对我说:来看看弟弟长大了没有。你摸着我的脸,说:脸长瘦了;又摸着我的胳膊说,胳膊长结实了;然后你的手顺着我的——”


  “住口!”朝云连忙呵止,耳根略红,“不需说了,那是我家小暮云长成大人,有什么奇怪的。”


  “不奇怪?”心魔挑了挑暮云好看的眉,“后来和你相认,你又回了昊城。我整天都在想着你。吃饭想着,睡觉也想,吃不好睡不好。我对自己说,那个从小疼我,护我的哥哥,居然没有死,还在我剑气发作时救下我。我恨不得一直跟在你身边。”


  朝云道:“从小就黏,能怎么办呢。”


  “后来你写信来了,我真高兴。骑在马上,你搂着我的腰,那时候真开心,什么也不用想,只有开心。可是,后来我就开始痛苦了。你住在寒山寺,我想天天去,可是又不敢天天去。我其实根本不想管你说的什么行踪暴露,但我知道不能。见到你,变成一种虽然甜蜜却又很痛苦的事。所以不敢天天去见你。知道为什么吗?”


  朝云直觉这不是什么好问题,警觉性地头皮发麻,可是他忽然有些惶恐地发现,自己也想听到答案。


  江面不时有画舫游船经过,隐有丝竹管弦清音,早听吴越多情之地,不让那些靡靡之音入耳。朝云把舱蓬的窗户匝上,装作对竹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


  “因为我一见到你,你用那种表情看我,我的心就开始砰砰跳。我不相信,就一个人去爬北邙山,北邙山多高,就跳多高。我还是不相信,就一个人去洛水河里泅水,水有多长,就跳多长。黑灯瞎火的跑到练剑场,练剑练到天明,不敢回床上睡觉,你又知道为什么吗?”


  朝云的脸涨得通红,他不去看心魔的脸,背过身去。他当然能说服自己都是假的,但是这种自欺欺人没有意义,心魔说得对,是真是假,他能分辨得很……


  不但围巾里全是汗,他的手心手背,身上全都是汗了。


  心魔丝毫不介意自问自答,反正从他开始诉说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开始,体内徐暮云的灵魂就完全没有反应,任由他读取那段记忆后说出,不是不介意,而是知道完全不可能的万念俱灰。


  “因为回到床上睡觉,想到哥哥会弄脏床。唉,废物蠢货徐暮云,现在马上就要消失了。因为没法得到哥哥回应这种爱,觉得自己可鄙,否定了自我存在——多么可悲,太可悲了。那么尊敬你,不敢越雷池半步,甚至一直在称呼‘您’,下意识地逃避更亲近的相处,欲盖弥彰……不过没关系,还有我,我来成为徐暮云,再也不会什么都不敢说了,什么都不敢做了。我已经敢说了。废物不敢做的事我也敢。我把哥哥锁起来关在一个没人的地方,只看到我一人。爱不爱都没关系了。”


  “什么马上就要消失!”朝云不理会他后面令人心惊肉跳的疯言疯语,只敏锐的抓住前面那句令他心跳骤停的话。他能分辨心魔言语的真假,靠的是那股仔细观察,和感情中的联系,与每次都能感应到的暮云虽然微弱却总是有迹象的存在——


  可是他惊恐地发现,从刚才开始,那股气息就愈发微弱,最后几乎要湮灭在空气中。其实刚才他心中不是没有担忧,却因为心魔所说得荒诞却真挚的感情,一时间心乱如麻,根本无暇去顾及。


  朝云转过身,一把掐住心魔的脖颈,却又不敢用力掐,那毕竟是暮云的身体,狠狠道:“不可能,他不会的,若他当真消失——我就杀了你,再自杀,反正我这条命,也是要赔给……大不了同归于尽--”这种毫无策略最原始的威胁,暴露着他内心无措程度。


  “我是你弟弟。”心魔被掐住脖子,依然放肆地扭曲笑道:“我就是徐暮云,你下不了手。还是从现在开始学着和新的暮云相处吧,我可是要陪你一辈子的——”


  “暮云!”朝云改掐脖子为双手抵在对方肩上,毫不畏惧地直直看进那双熟悉的眼眸中,道:“你醒来,只要你能醒来,你要什么,我都会给你。什么情什么爱,都没有关系。你要我就都给你。你听得到吗?暮云,不要怕,不要厌恶自己,这不是罪孽,没有伤害别人,不是坏事——”


  心魔的表情开始狰狞扭曲起来,内心灵魂仿佛绝望溺水抓到一根稻草,要从黑暗深渊中破芽而出。心魔和暮云的灵魂争夺着身体控制权,心魔用暮云那张人畜无害的好看的脸,却发狠说给那个还没完全熄灭的灵魂听:“撒谎,哥哥,你永远说话都那么好听,你根本就不会那样爱我。得不到的。反正我才不稀罕,那个废物徐暮云才会——”


  话音到这里,他面孔扭曲得愈发厉害,体内的力量增强到几乎能夺走他的意志。果然是个坚强又纯粹的灵魂,其实早就休养得元气恢复大半,如果不是选择了自我否定,把意识埋葬在深处,而是拼劲全力破茧而出,结果会不一样——暮云的灵魂听到了答案,他选择去再一次相信,被伤害也无妨,再痛苦也要活下去,竭力回来。


  朝云感应到那股连接的增强,精神一振,他心中有个大火球要爆炸,知道不对劲,或许界限已经模糊,但已经来不及想了,只有说出那些不假思索的话,内心几乎涨裂的火球才能一点点排遣出去:“你是我最重要的人,你是我最在乎的人,你要我做什么都行,我都会满足你。暮云你醒醒,这不是爱吗——”


  “这不是爱,这是亲情啊,我的哥哥。”暮云的脸,笑了一个他最熟悉的表情,朝云不禁一愣。


  那一瞬间,巨浪打来,闪烁在船舱顶部的昏暗油灯被吹熄。颠簸黑暗中,彼此只看到一双闪烁的眼睛。


  那双眼睛里的清润光芒,让朝云知道,他真正的弟弟,终于冲破心魔的藩篱,解除了最后一道心结,重新回来了。


  朝云轻轻抚上弟弟脸颊,拭去他脸上残留的眼泪。暮云哭也是安静没声音的,在黑暗里静静地流泪,他的手触到对方颤抖的睫毛,忽然想起来那次在嘉陵江的船舱里,暮云任他的剑气在喉结要害上划过时的心情,究竟是什么?


  他在黑暗中低下头,终于把那条沉甸甸的红色围巾摘了下来。在暮云耳朵边亲了一下:“是不是做了这些事后,还想要你。那才是爱?”


  13


  江南的水浪很温柔,船身只在轻微地颤抖。


  江南的水温也很暖,桃花落入春水,色泽鲜美。


  一艘看上去风尘仆仆的凌风舸,停泊在水乡另一艘高大的楼船边。这些楼船上,水乡人划着皮艇竹筏来回做生意,什么东西都能买。


  从竹窗的一条缝中,伸出半截蜜蜡麦色的小臂,有着漂亮的肌肉曲线,递给泊点的船娘一枚“汉五铢”,从窗内传出一个低沉磁性,略沙哑的男声:


  “有百末旨酒吗?”


  “瞧您说的,哪个楼船都有。”


  船娘笑着把钱接过来,换了一盅土陶罐递到那骨节分明的大手中。


  船驶离了楼船画舫,重新回到寥廓的江心。


  狭小的舱蓬间,一直双手捂着嘴唇的暮云,才敢把手放下来。忽然又觉得还是捂着好,但他的手刚抬起来,就被那只小麦色的骨节分明的手寻到,五指插进了他的指缝里扣住。


  刷过蜜蜡般肌理分明的,战士的手臂,压在雪白的皓腕上。


  “不是这么喝……唔……哥哥,哥哥。”


  从来在吃饭喝酒这种事上不曾讲究过的朝云,用手指轻轻一揩他弟弟唇边残留酒渍,放在舌尖上又仔细咂了咂。


  “是这酒甜,还是你——”


  暮云瞪着圆圆的眼睛,急忙分辨:“是酒啊,百花粉末酿的,当然甜。但以前义兄又不准我多喝。”


  提到那个词他的脸色又迅速阴沉下去,朝云叹了口气,也明白弟弟一时间难以释怀的心情,这些话,两天以来已经反复说了很多遍。


  紫衣处处在利用你,以后断不可被他蒙蔽了。


  说不难过是假的,暮云这般至情至性的性子。但他能从心魔桎梏中走出,自然也能明辨孰是孰非,只是要花些时间消化。好在他恢复得很快。


  当然快。


  桃花春水,随波逐流,秋水东去,不知今夕,三日过得像是梦中一秒。


  朝云脸上凝重之色转瞬即逝,托着百末旨酒的土陶罐,揭开竹帘,把剩下最后一口酒,倒入了滚滚的波涛中。


  琥珀色醇亮的液体,在空中化为一条细细的碧线,洒落江中。


  暮云好奇他兄长居然浪费酒水,这两天泊船处酒家取用的饭食,他可都没吃剩过一口。不禁问道:“你不喜欢喝吗?”


  “很好喝,很醇。”朝云望着暮云脸上单纯的神色,内心划过一道窒息般的痛楚,土陶罐坛子失手跌落,也掉进了江中。


  载酒浮游,不知我忧。


  他轻轻吻上暮云的额头,一手抚了他的眼睛,感受到睫毛乖乖在掌下服帖成两排细密的小刷子。暗中用细小的剑气点了暮云的睡穴。


  对方这两日并不介意他如此做。哥哥让他多睡休息,他就听从。哥哥屡屡在半梦半醒间,搂着他的那些独白,他也一一答应。


  暮云,好好修炼你的剑气,你现在已经很强了,但你可以更强,直到没有人敢欺负你,不要轻易相信别人,以免他们利用你。


  好。


  暮云,哥哥要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,去很久很久。等你剑气修炼好的那一天,可能就回来了。


  好。


  暮云,哥哥是世上最爱你的人。那种爱和那种爱,都是。


  好。


  暮云,爱是很好的事情。但在那前面,首先要写着一个人字。每个人,都有不能逃避的事情。


  好。


  朝云细心地把被褥四角掖好,弟弟睡相也一直都很安静,从不乱翻乱动。


  朝云把这两日一直没穿的护心甲片和铠臂,重新扣在身上,用软布拭净了方天画戟刃尖的微小土粒。


  他站在甲板上,想到那缕在空中划过,倒入江水的百花酒,像是一条从心脏穿出的碧绿的线。


  再醇厚的酒,洒入这万顷碧波中,也化得什么都没有了,微不足道。


  他闭上眼睛,施展剑气御风之术,化作一缕光芒,消失在空中。飞到空中时,饱含无限深情眷恋地,看了一眼这水泊秦淮,烟柳桃林;看那江心一叶安然的小舟,以不谙世事的乖巧姿势,顺着浪涛缓行。


  朝云知道,从此以后,如影随形的噩梦中,除了八双血红的眼睛,还会有一双明亮,纯真的瞳孔,在每个晨昏和最深沉的梦境,扎在他的脑海里。


  所幸,很快就能结束了。


  与以往不同,朝云这次用剑气击昏他睡穴的前一秒,暮云发觉了不对劲,瞳孔骤然缩小。可是他没来得及反击,就昏迷过去。


  即便如此,意识深处也在唤着:醒过来,醒过来。


  发觉不对劲的原因很简单。


  哥哥的怀抱,是没有味道的。他习惯被包围着,久而久之,就什么味道都感觉不到了。


  但是这一次,他强烈地感应到一种了无生气的气息,仿佛一滩死气沉沉的水。


  ——那是想死的气息。


  TBC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朝云这人的缺点是圣父。弟弟杀了战友怎么办,还是自己去死吧,这会是他的逻辑。我给我的朝云粉基友吐槽电视剧,他们对焉逢反复要杀弟都表示无法理解,说对一个弟控真是太残忍了。编剧是在搞笑么,没玩过原作瞎写。

  这章水的象征,除了江南春水很明显象征船戏。就是酒倒入江中的对比。一杯酒水是一时情爱,而江水是一生。一生很长,要面对的事情很多,一时非常动人的感情在一生面前,也会化得很淡。

  除了“水”这个象征,红围巾也反复提及,红围巾上面绣着皇甫两个字是原作里的。戴着围巾的时候,就是在尽兄长的责任,滚床单前把围巾摘下来,就是解开这道枷锁。不要问为什么拉灯,科幻司机很绝望。

  下章就可以愉快地搞事了。下狱和诱杀也有,梗概一模一样。公羊丞相:“酋魔是紫衣太好了,可以伐骁月了,各司其职不用管,反正有仙子下界”的说辞,还得意洋洋开拔八门金锁阵,真是把我恶心得目瞪口呆。能说出这种话,我是拦不住朝云哥像去刺杀的方天画戟的。

  更开心的是这破电视剧终于要播完,可以不用受折磨了。

30 Oct 2017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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